土說#2 Soil Speaks:
一、時間與意識的滲透與交融
《看似不重要的生活 - 黃韶瑩 個展》 |
真實的時間是什麼?而我們如何意識到時間的存在:從物理和科學的時間(可計量的時間),鐘錶的機械節拍、那每個間隔的消逝與無法停歇,到自我意識的直覺與體驗,真實的時間是歸屬於意識那活生生的狀態,其具體的形式應當是綿延不絕的、不可區隔的整體。因此,當自我在體驗自身的生命時,也同時再直覺時間本身。
在《時間和自由意志》( Time and Free Will )第二章中,亨利・柏格森(Henri Bergson)描述:
「當我們的自我(ego)讓自身存活(live),並且不讓意識之當前狀態與過往的狀態區隔開來時,意識狀態(conscious states)之相繼所呈現的形式就是純粹的綿延(pure duration)。為之,自我不需要完全專注於流逝的感覺日常或觀念,否則——相反地——它將不再持續。自我也不需要忘記過往的狀態;只要它在回憶這些狀態時,不是將它們放在現實狀態旁邊,彷彿將一個點放在另一個點旁邊一樣,而是將過去和現在的狀態形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,那就已經足夠;正如我們回憶一首曲調之中的各種聲音,它們(所謂)彼此溶化在一起時所發生的狀況。」[1]
意識就有如不斷前行的大河,沒有先後順序的預設,只有隨著流動與帶走,過去與當下彼此交融著,綿延地持續流向未來。時間即是意識生命活動於本質上不斷前行的綿延;它不是固定或永恆不變的整體,而是通過諸多、各樣的意識內容相互滲透、聯結形塑而形成得不可區隔之流,因此,過去被包容在現在之中,又朝向未來持續前進,時間與意識互不可分又隨著前行不斷地連續膨脹。
關於「日常」,則是我們對於身在這條變化之流,所收納的回憶與做出的描述。
二、日常、綿延與記憶
《道路之王》(Kings of the Road)截圖,1976。圖片來源—IMDb |
多數人會將時間視為一種線性的空間,舉例來說:人們會以鐘錶的針與格去判斷過了多久,也或者是會在沒有機械計數時,去觀天象,或是以感受來判斷(像是在軍營中等待離營的士兵、或是即將大考前的倒數,那膨脹的時間感受)。我們習以為常地用一個物體在可見的空間內,在同質單位計算下,從數量增減來認識、判斷時間改變。然而,柏格森主張時間不只是這種與空間連結、可以被測量的時間——「自然科學時間」,人對時間的感受實際上是充滿變化的,因此時間無法像空間一樣以均值的形式來理解。
縱使我們透過各種方式將時間做出區段分隔,但真實的時間仍不會因為人為的分割而中斷,反而會連續不停地疊加,甚至是出現相關的時間單位時;卻有截然不然的感受——時間存在於人的意識中,更是一種「生命時間」。
個體的「日常」,也同時包含兩部份:一個是社會性的自我,透過進入相同脈絡下,讓彼此能進行溝通,以概括、均值且有效的方式進行觀點的交換,另一個是內在的自我,是個體的內在真實體驗,沒有標準也無法被測量的感知、知覺。在這兩者的交互下我們透過發覺性質的多樣性(qualitative multiplicity),了解到無法被「量化」的差異,也能更接近事物的真實。因此「日常」是內在自我與社會性共有共同交會所形成的,內在自我能把各種異質的圖像與感官感受從意識中帶到眼前,與當下的經歷發生連結,「新/舊-過去/現在」,互相堆疊、滲透,在無法逆轉且持續改變的運動中,去塑造世界的樣貌,其中最重要的鑰匙——便是記憶了。
三、蒙太奇影像與物質性的結晶
黃韶瑩《South Garden》,2023。圖片提供—應力空間 |
《South Garden》中那看似彼此無關卻有恍然有關的影像,被以蒙太奇(montage)的方式「組裝、建構」起來;一連串的切片,將拍攝當下時間與地點甚至是對象,在藝術家的編排中均質了,重新組構出另一個敘事。表現蒙太奇,透過鏡頭相接時在形式或內容上相互對照、衝擊,從而產生一種單一鏡頭本身不具有的表現與情緒性。這樣的語言有如以內在自我將各種源自深層意識的經驗、記憶與當下的經歷所交織出的景象重塑出來,進而表現出所察覺的——那屬於世界的連續多樣性(continuous multiplicity)。
藝術家黃韶瑩工作照:勞動的形塑到燒製的過程,2023。圖片提供—應力空間 |
《看似不重要的生活 - 黃韶瑩 個展
》 |
每個當下都在逝去,否則過去即不可能存在;但每個過去也都「曾經是」現在,現在與過去是同時存在的(being),就像是使用陶來做為媒材般:1. 透過大地應力產出的土、 2. 人再以勞動將其掏洗、重組,使之成為原料、 3. 以人之力於上留下另一個力(形塑的痕跡)、4. 最後再將這連串的過程以不可逆的化學力(溫度)使之結晶。
這樣的程序就有如蒙太奇般,充滿著無法被量化、切割的連續存在,異質性的標準在接力的製作工序上留下的意識與時間的線索的痕跡,持續不斷地堆疊、變化、創生,也同時不只是一條單向的直線,「過去」、「現在」、「未來」三個時序彼此無從也無需區隔,相互交融出物質性的混雜結晶。
四、似曾相識的身體
對應試寫筆跡的勞動經驗,2023。圖片提供—應力空間 |
常見水管的收納、戶檻的身體感與材質間的軟硬關係,2023。圖片提供—應力空間 |
認知到意識的存在總是在無意識中的突然認知的「似曾相識」:1. 像是在文具行試寫筆時,自然的筆跡,單一地目的、2. 收起水管時,順手的方向與螺旋性、3. 跨過門檻時的慣用起腳與身體動作,這些看似無意識的感知,其實是源自習慣,而習慣則是個體的表述方式。
《看似不重要的生活 - 黃韶瑩 個展
》(The seemingly trivial day-to-day
) |
如果以上述由藝術家所提出的經驗來看:1. 試寫筆時所慣用的運動方向、力道,則是書寫者透過經驗累積所形成的慣性運動、2. 收起水管時的順手與否,則是源自生活中對於線性、條狀物整理收納的經驗判斷、3. 跨過門戶的身體運動狀態則又更加的直覺。這些無意識的身體運動,並沒有正確與否,有的只是因為在時間與意識的流動中,這些動作沒有特定的「價值」、「用處」;有得更是因為不斷參與身體的運動所留下的痕跡,沒有標準與效益,無法用質性去衡量與判斷。身體的意識就這樣的被保留下來,有如意識的衍生物,那屬於個體性的部分。
五、往常與不尋常的交會
《看似不重要的生活 - 黃韶瑩 個展
》(The seemingly trivial day-to-day
) |
影像、物質、時間、身體,透過這些從「日常」與「非日常」的交會,在作品中從不同的面向一再的述說這些:「日常影像的蒙太奇」、「物質性的感知」、「時間的流動與結晶」、「身體的運動狀態」,層層堆疊出那往常卻又沒那麼熟悉的景觀。
如同展名《看似不重要的生活》(The seemingly trivial day-to-day)與自述中所說的:
生活是日復一日的累積堆疊而成,生活的事物所帶來的某種隨機感,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就是某種靈光,某種可以令我產生為之一亮的感覺,我覺得身為人總是需要這樣的時刻。
正因為有這樣的靈光(aura)[2],讓創作與生活的關係更加靠近,並非是複製且唯物的;而是接受那些隨機的瑣碎,讓其更加的貼近個體與感知,進一步來描述在這前進的時間中,屬於自身的存在——那應當好好感受的「生活」。
[1] Bergson, Time and Free Will, vii. 此書的譯者於序言中提及柏格森的觀點:「同質的 (homogeneous) 和可計量的時間是一個人為的概念 (an artificial concept),它是被侵入純粹綿延之領域中的空間觀念所形構的。」
[2]「靈光」(aura),是班雅明在〈攝影小史〉與〈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〉文內的核心概念。班雅明將「靈光」定義為:『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,雖遠,仍如近在眼前。靜歇在夏日正午,延個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,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,-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、那樹枝的『靈光』』(pp65-66,譯著)。
文-蕭佑任(現就讀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與理論博士班/平面設計師)
‡土說 Soil Speaks‡